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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rkTemplar (升级为舅伯……), 信区: MyStage
标 题: 代发：挑灯闲聊《牡丹亭》
发信站: BBS 珞珈山水站 (Mon Apr 7 14:38:30 2008)
原文见：http://chlopaes.blog.163.com/blog/static/41043271200834111347876/
受人所托，代发于山水
挑灯闲聊《牡丹亭》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疗妒羹·题曲》
上面这张图片是05年初拍的，江西省大余县梅岭（戏词里说的“晓来望断梅关”）麓
，古南安府衙后院，今天的牡丹亭公园。冬末的这一天，我专门到僻静小院内的丽娘冢去
拜望，那时外面的世界刚刚因为白牡丹而热闹起来，这里，萧瑟凄凉一片。古道旁白梅遍
地，幽且静极。
前一阵子网上热炒新版《红楼梦》的人选，某评委开口就是林黛玉要有“三气”，众
口难调，总的说来是“世外仙姝”，人间绝无。可是认真论起来，林黛玉还是汤显祖的粉
丝，杜丽娘随便哼唱两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就把持不住，心旌摇曳。
我一向认为，汤显祖《牡丹亭》的最大功绩，在于塑造了一个绝无仅有的理想主义唯
美派女诗人，这是杜丽娘形象最超然的价值所在，至于爱情什么的，柳梦梅算什么？不说
名字，根本分不清张珙、柳梦梅、侯朝宗谁是谁。林黛玉是不同的，在没有贾宝玉之前，
还不至于多么刁钻，她秉持现实爱情的至上、至纯、至真，同时，“盛世无饥馁，何须耕
织忙”这样的句子也不是杜丽娘写得出来的。杜丽娘的“一梦如是”里，梦是自然、青春
、理想和诗情，真是太美好，也太超逸了，灵魂博弈令她成为诗性的存在，出入幽冥不过
因为瞬间的生命感悟。
这样一个美好的灵魂，难怪很难在某个现实的演员身上找到百分百的契合感。
我最喜欢的一张戏画，马得老先生的杰作
晚上继续审译Catherine C. Swatek的《<牡丹亭>演出史》（Peony Pavilion Onstag
e）一书，西方人看《牡丹亭》，竟也能看得如此入神，让我没有想到。书的最后是这样一
段话：“中国的昆曲迷常常说起昆曲的独特魅力，我在1983年头一次看到华、岳‘全本’
的时候就深切感受到这种魅力了。1995年我回到上海，观看了钱熠的《游园惊梦》（Wand
ering in the Garden, Startled by a Dream），她那时年仅18，正当演绎剧中主人公的
如花年华，美好的嗓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时我左边坐着两个12岁左右的小姑娘，也随
着丽娘轻声吟唱。我不知道她们对自己所唱的词句有几分的理解，很可能只不过被曲调的
优美所吸引。然而看着她们深深沉浸在欣赏演出的愉悦之中，我感受到《牡丹亭》在她的
故乡所保有的永恒魔力。”
可是，这些年看过不少《牡丹亭》，我心中的杜丽娘仍然没有出现。梅先生当然好，
影片色调的淡远，湖山的清丽，演员眼里的沉静，身上的优雅，配戏的俞、言，花神里的
华、杨等人，整一个超豪华阵容。梅版的纪录片，隔年就要翻出来过过眼，是对身心的最
好涤荡——看老先生的戏，真如花间美酒，月下独酌。年轻时的程砚秋也曾留下几张与俞
五爷的“惊梦”剧照，摆拍，那扮相真是漂亮，不是五官，是清雅之气。李世芳给尚小云
、张君秋均配演过春香，小乾旦眉目有情，生生俏美。那时的人重一股憨拙中的飘逸与含
蓄，一亮相就沉甸甸，不像今天的俊男美女们，非得满脸跑眉毛，飙高音。遗憾的是，梅
先生那时已不年少，看他的杜丽娘非得沉潜不可，程、李等人，无音像传世。
梅兰芳电影《游园惊梦》，摄于梅逝世前一年，时年66
王芳是我所见戏曲女演员里面，唯一有何英味道的人，当然，她身上所有的只是书卷
气，不是仙气，所好没有半点媚态，亦没有故作的“李清照状”，只是淡淡的忧郁，眉宇
间的凉薄，怪不得见多识广的俞振飞看了她的杜丽娘竟然“激动得一夜未能入睡”，陆文
夫说：“王芳一登台就带有一种诗人的气质，举手投足不是风尘中人，而是温良秀美的古
代女诗人。她是那么的含蓄、深沉、娴静。对一个演员来说，最可贵的不是什么高难度的
动作，而是一种难以描绘的气质，即通常所说的天生丽质。”文人写赞美女子的文字难免
带点夸张，而这段文字却熨帖地描摹出我初见王芳的精神愉悦。杜丽娘未必有惊世的美貌
，却是精神上的孑立者。可惜王芳只能演杜丽娘，她的《长生殿》差强人意，杨玉环和杜
丽娘怎么能携手游园。因此，在现有的杜丽娘里，我首选王芳，一出“寻梦”，摧我肺腑
。当然，要是18岁的何英来演杜丽娘，我就更可说今生无憾了。
王芳的老师张继青是南昆（以下我把苏昆和省昆都算“苏昆”，从风格上说这一带剧
团的旦角演员基本上都是张继青的徒子徒孙）掌门，年轻时的张继青有点婴儿肥，而我坚
持认为杜丽娘必得清瘦，这就把此后的北昆史红梅、魏春荣，上昆钱熠，浙昆张志红，还
有厅堂版的那谁统统pass掉了。诚然，那几个都称得上美女，有的还被称为“史上最美杜
丽娘”，可以在“美女”前面加个“大”字，不过，我很讲眼缘，特别是对杜丽娘，美不
是杜丽娘的第一要素。何况浓眉大眼素来不是我挑选昆曲美女的标准，古典气质才是。张
继青真正吸引我的是唱，我第一次听她的【皂罗袍】就傻了，我认定这不是杜丽娘的声音
，但必定是我想要的声音（多么矛盾啊），【皂罗袍】不用这样的吐字、这样的顿挫、这
样的情绪来唱，汤显祖会不高兴的。这种唱，白先勇先生年轻时第一次听，也一定和我一
样傻了，不然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为了苏昆一脉牡丹亭仍执迷不悔。回头再去听上昆，觉
得都唱成了昆歌，别人怎么骂张继青王芳唱苏剧也动摇不了我的执拗念头。胡锦芳、孔爱
萍、徐昀秀、龚隐雷，知道得比较晚，这代演员类似越剧中的尹小芳、洪芬飞她们，唱作
扎实，但没赶上好时候，王芳赶上了尾巴，所以回来了，有的人就不幸埋没了一辈子。
上昆一派，大众情人华文漪。我对华文漪意见不大，有点小意见——媚。这种女孩子
，稍微勾个眼神，就让人魂不守舍，眼里满是春色（此处褒义），这么招人爱招人疼的，
这么清澈、健康的，不是我想要的杜丽娘。说得更明白些，她对自我美色的欣赏和眷恋，
远远超过对外在其他事物的执着，她不会夭亡于一梦。倒是在白先勇的另一个与《牡丹亭
》有关的戏——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游园惊梦》里，落寞的蓝田玉让我狠狠震颤了
一把，那里面的华文漪已上年岁，照着白色影壁，和着笛声在清冷的追光里慢慢唱起“淹
煎，泼残生除问天——”我已不知身在何处。那时在场的人，导演胡伟民、顾问俞振飞都
已作古，华君年前返沪与岳帅重续前缘引得场内唏嘘一片，白先勇，带着他的青春版奔走
江湖各码头。终于物是人非。
上昆的其他人，各有长短，张静娴、梁谷音、张洵澎，昆大班里的挑梁人物，全都不
大靠谱。张静娴的俗气，梁谷音的嗓子，张洵澎的芭蕾舞，华文漪之后，无以为继。反而
年轻一代，扮相上佳的沈昳丽和唱腔精纯的钱熠还能接上茬，余彬客串了一回越剧林黛玉
可惜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上昆的路，十年一劫，89走了华，99走了钱，最新证实的似
乎是李沁转投影视，终于耐不住牡丹亭上三生路。
98年我去看推翻陈世争版之后另起炉灶的三天全本《牡丹亭》，上本张军、沈昳丽，
中本岳美缇、李雪梅（特邀），下本蔡正仁、张静娴，倪虹的春香，计镇华的杜宝，刘异
龙的石道姑，岳对华的追怀，举目可见，令人恻然。那个版本请的导演是郭小男，面对经
典不敢轻举妄动，规规矩矩，简约典丽，无可挑剔。郭早年在剧团打铙钹，对戏曲是懂的
，只是去了一趟日本犹如被洗脑，排的新戏总有股东瀛情调，从《寒情》，到《春琴》，
到最新的话剧《秀才与刽子手》。唯一例外是《牡丹亭》，原汁原味，不搞噱头，堪称赏
鉴范本。只是上昆没白先勇聪明，只顾埋头排戏却不懂得运作门道，抬头一看白牡丹已经
闹得满城风雨，自己排了两个全本，竟然都不流传。陈世争的本子，西方人视如稀世珍宝
，上面提到的那本书就拿它跟Peter Sellars的先锋版（华文漪主演）当典型个案，其实那
件浓墨重彩的华丽外衣披到杜丽娘身上，哪还有“袅晴丝”的味道。只能感叹一代风华“
小华文漪”太不明白这世间的人情世故了，2006年，钱熠问当年赏识过她的蔡正仁是否还
有回归上昆的可能，得到的回答是“不可能了”，是的，那些新生代的当家花旦们没有她
好，但比她乖巧懂事。天才，似乎永远远离人群，独自寂寞。
湘昆是昆剧团中生存境况比较差的，罗艳的《出塞》和《断桥》我看过，亦京亦昆的
味儿，不知《牡丹亭》是怎样的特色，也找不到清晰的剧照，记忆里不算是漂亮的旦角。
我去查湘昆的官方网站，居然从头到尾没有她的名字，可见内中也有曲折。湘昆这几年也
在积极培养青年演员，但偏居一隅，演员必得比其他院团的还能耐得寂寞才行。
真正值得一再提起的，还是张继青、蔡瑶铣、王奉梅。张继青的电影版，有梅风，淡
雅致远，音如天籁，人在中年，也不甚不堪，是我常温习的版本。有说张继青在业界如何
如何，不在赏曲范畴之内。蔡瑶铣，故去早，只看片段，老人风范，稳且声声入耳，只，
赵五娘看得多，少女风致多少打折。王奉梅，浙美人，那一代的内敛和大气，我最早看她
的舞台版，但觉春光历历，舞台空旷却内心充满，实在美好。王奉梅在港台影响颇大，被
封“昆曲皇后”，屈居昆核心文化圈之外，浙昆没落，年岁见长，无可奈何花落去，成为
历史必然。
时下青春版很流行，不光昆曲，京剧、越剧、黄梅戏都搞青春版，均拜白先勇先生所
赐，发明了这么个与时俱进的新名词。另外一个很流行的就是排全本，全本《牡丹亭》、
《长生殿》、《桃花扇》，场面一个比一个壮观。《1699·桃花扇》出来的时候我还小震
惊了一下，16岁的单雯和20岁的施夏明，看起来比白牡丹里那一对更似璧人如画。舞台灯
亮，恍然有《宰相刘罗锅》之感，现在的导演有在昆舞台上搞人海战术和活动亭台的嗜好
。然而，这个戏也没越过CCTV“空中剧院”的最后屏障而流行开来——白牡丹太强势了，
好事？坏事？毕竟，昆曲不是只有一个《牡丹亭》，《牡丹亭》里不是只有一个白牡丹，
白牡丹里也不是只有沈丰英、俞玖林。对白牡丹，我愿意包容它，尽管两位主演在我看来
功夫实在是太随便了一点，沈的眉眼和俞的调调也属于我不待见的类型，但，有人愿意看
，说明昆曲还活着，输输液兴许还能活得较为健康和时尚，这也未尝不好。去年上昆就搞
了一个最新的“新人版”全本《牡丹亭》，杜丽娘是23岁的袁佳、16岁的李沁和年仅13岁
的蒋诗佳，三位鲜嫩的少女往台上一站，场子就炸了，一万多的制作成本，也让人看到昆
曲真正复兴的希望。至于最近那个皇家粮仓厅堂版的，朋友去看了之后赞不绝口，我找来
那位女主角的图片，一眼就够了。又听说芭蕾舞《牡丹亭》也正在积极排练中，“霸王别
姬风潮”过后，一个“牡丹亭时代”正悄然而至。
我的目光又回到书本上，几百年前一个有幸因诗留名的普通女子写下：“冷雨幽窗不
可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她叫冯小青，嫁人为
妾，不如意，读《牡丹亭》，伤感题诗，嗣后夭亡，死时只比杜丽娘年长两岁，可惜她的
柳梦梅没有来，后来她也没能复活。
再后来，她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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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夜晚，除了创造人类，我们还能有什么追求。
—— CCTV 新闻评论部《东方红时空》
※ 修改:·DarkTemplar 于 Apr 7 14:45:53 修改本文·[FROM: 202.127.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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